文章我自甘淪落 不覓封侯但覓詩

【苏蔺】(短篇)如何

与前文《无若》对应

(可是对应的也许只有标题……)

收录于苏蔺合志《寒尽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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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长苏死在北境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。那个时候,蔺晨只是抽回手披了他给的狐裘攥在胸前,出帐去看飘雪的天空。

林殊说得没错,梅岭的冬天才是冬天,蔺少阁主长这么大还未曾亲眼见识过。

他走上高处。军中炊烟随处可见,众军士在收拾帐子准备拔营。冷风呜呜咽咽,隐约能听到人声交谈,还有些老兵唱军歌。

当日梅长苏曾一把揽过他肩,给他讲赤焰军以往是如何秘传军令组织奇袭,林殊从这里往北瞄一眼就知道怎么打。

林殊那副铠甲又冷又硬,蔺晨却不嫌疼。如今天下之大,他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。

“战城南,死郭北……且为客豪。……安能去子逃?……枭骑战斗死,驽马徘徊鸣。梁筑室,何以南?何以北?……”*

何以南?何以北?

 

“一年前的事了,这天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梅长苏这个人似的……”夜里老管事吴机对着灯擦一个瓷坛,向老阁主的关门弟子怀清说话。

“但他迟早会再回来。”

怀清未及答言,忽闻灵仆来报藏经阁倒塌。

他正要告退前去探看,吴机却叫住他道:“马上天冷了,这两领袍子你与晨儿一人一件。”

怀清抬头困惑地看着他。

吴机微笑,了然安抚:“先去看看他。”

 

蔺晨十岁以后几乎完全无灾无病,有如神佑,这次高烧来得无缘无故,幸遇怀清突然造访。他烧得知觉都模糊了,一会热一会冷。怀清探他脉象如乱麻,无论如何也切不出来。

他想起吴机的话,便将蔺晨扶到自己房间,自去蔺晨的卧房过夜。

 

当夜怀清做了个梦。

他梦见自己站在少阁主那屋子的屏风外,正要进去找蔺晨,忽然听到背后头顶上有嗡嗡的响动。

他回头抬眼看,是梁上团了一大团乌压压的东西,虫子里里外外地爬,还能闻到木头腐旧的气味。

梦中还没来得及感到厌恶,就看有几只虫顺着柱子爬下来,他走上前定睛一看,是梅岭雪疥。

至此梦就醒了,他披衣绕出屏风抬头看,梁上干干净净,灵仆当日才打扫过的。

 

蔺晨屋中东西不多,可怀清只觉得整间屋子都不对劲。

他四处找,最后拉开床下暗格,里头是个长木盒,他旋开机关还未及打开,盒子就自己滑到地上。

怀清愣愣地盯了那盒子半晌,捡起来咬破手指拿血画了道符,再用力打开。

打开时仿佛盒子里旋出一阵风,他抬袖挡了一挡,再看时只有满盒子灰和一根鼠灰色发带,打结绕成并指粗的圈。

他想拈起发带查看,还没拎起来,连那绸带也一并化灰落在盒中。

死无对证。他不可能拿着一盒子灰去问蔺晨,里头原先是什么东西。

 

蔺晨在琅琊山远离官道的一片林子里走。他熟悉这里,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径和每一棵树,但眼下所有这些都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。

也许是碧落黄泉,在死过一次的日光下,飘漾着错愕与回忆。

如果是这里,他想……想再见那人一面。

梅长苏会赶他回去,会嗔他不懂事,会让他忘了他,但同样会高兴。

他走向将他养大的那棵树,他爹娘曾在那里成婚。

梅长苏初出江湖那段时间,他曾中夜出来坐到这棵树上弹琴,梅长苏竟心有所感似的追了过来听完一曲。

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,嘴上都骂对方不懂事,最后还是梅长苏强词夺理,蔺晨抱了琴,他拽着人往回走。

有些事无理是最占理的。那一夜月光如止水,蔺晨总留意着慢那人小半步,突然觉得整个人像浮在月光里,余光瞄着梅长苏的衣袂,心里就朦朦胧胧开了个口子。

如今只一句树犹如此。

突然被一人拉得转过身来压在树上吻,竟是梅长苏。

他觉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,又有北境的冰寒渗入骨髓。他几乎要窒息,但梅长苏还不停下,好像在索取一辈子。

 

山中夏夜有点凉,可灯光是暖的。灯下故人皆是梦中,而蔺晨一时不愿醒。

嵇康无福,只得与魑魅争光。

“怎么突然跑回来了?”

梅长苏笑而不答,蔺晨便凝视他身后挂着的剑。

还是当年梅长苏送给他的。

“梅岭这个时候还是冬天呢。”梅长苏拿起蔺晨给他斟的那杯茶。

……

“披风带回来了么?”“没有。你这里又用不到。”

披风还在蔺晨房中那口衣箱里。

“怎么突然回来了?”“进京一趟,顺道来看看你。”

“刚刚回来?”“是。”

他分明是专程回来。

“我有点后悔。那太冷了,又没有你。有一件你贴身的东西也好。……早先收过两人枕上的一把头发带去建康,到梅岭以为还带着,找起来却不在了。”

“那个是我带回来了,你要便拿去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忘记了,蔺晨心想,可还记得回来的路,而他还是秋天的样子。

“我一直想问,你当年怎么就知道我在那儿呢?”

梅长苏捻着一枚棋子,半晌才答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说了这句话,他就绕开小几倾身向前,拉了蔺晨一把。

 

爱抚和吮吻织成网勒得蔺晨忘了思考。他隐隐觉得冷,但是更用力地勾着梅长苏的脖子,像大浪中落网的一尾鱼。他睁开眼看梅长苏的眼睛。

他的眼像北境那一日飘雪的天空,眼底是死寂的,落下的吻却灼灼如心头血。

那是后悔啊。

海潮一寸寸漫上来,被快感淹没时他有种流泪的冲动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,一抬手松开梅长苏的发髻。

 

蔺晨在北境像被软禁起来似的。

终于闪身进了梅长苏帐子等着,那人全副铠甲进帐,见了他也毫不意外。

蔺晨往桌上一靠:“梅监军是不屑见我,还是不敢见我?”

梅长苏笑了一下,摘下头盔走到他面前。

冰续丹药性发到十成十,梅长苏早已是满头银丝,还有不可逆转的苍老。

“怕不怕?”

他怎么可能害怕。

他早就不知道怕了。

 

梅长苏最后一天还是蔺晨给他梳的头。

蔺晨跪坐在他背后仔仔细细将白发编起来,从左边插上发簪,然后头抵在人背上不言语。

“我还是喜欢你给我梳。”当时梅长苏这样说着,反手想去摸他脸。

 

“在想什么?”梅长苏这一夜兴致特别好。

“没什么,”蔺晨抬头与他接吻,右手握紧了发簪。

“快一年了,我这次进京就跟景琰告假。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走,你想去哪都随你。”

蔺晨蓦地想起那首军歌:天下安宁寿考长,悲去归兮河无梁。

梅长苏在等他回答。

他闭眼微笑:“好。”

 

此人命中有三次死亡。

——他已经死了三次了。结束了。

没有。还差一次。一次在梅岭,两次在琅琊阁,三次分别死于其人此生最执着的三件事。

 

梅长苏开始照料蔺晨,每日晨起给他梳头。蔺晨恹恹的,什么也不想吃,梅长苏给他点穴,好容易劝他进了碗药粥。

“行不行?”“还可以。”“我做的。”

蔺晨惊得看了他半晌,笑了起来。

“梅宗主手艺真不错。”

“晨儿。”怀清在外面敲门。“你房里有人声。”

蔺晨沉默了一瞬,也不看梅长苏,扬声答道:“哦,我白日睡不着,在念诗呢。”

门外也沉默了片刻,然后听到怀清的声息渐远。

他了解自己拉扯大的师弟。蔺晨会说最离谱的谎话,每根头发丝都说着“我在骗你”,但这样他就明白,蔺晨在告诉他“别管我”。

别担心,别插手,我可以。

怀清听懂了,但他不确定蔺晨这次说的“可以”,是如何可以。

 

故骁骑将军林殊死在梅岭。

不。他死在琅琊阁。

 

半夜里怀清一路跟着蔺晨。

蔺晨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,走过半人高的草丛也浑然未觉,仿佛有东西在前方指引。

怀清拜蔺芳为师前是在河边长大的。他器质偏阳,对传言中的妖魔鬼怪一概笑而置之。在他眼中,世上比鬼可怕的事情多了去。

怀清现在神志清明又一念不生。他隐约知道蔺晨为什么高烧不退,也知道琅琊阁是哪里出了问题,但找不到过招的对象。他是孤儿,跟师父回琅琊山的时候蔺晨还没出生,后来师母过世早,他自己把这个师弟从四岁一直带到十岁。但如今死者为大,他有点后悔当初没找时间跟梅长苏好好谈一谈。

现在回来找蔺晨的这个东西都未必是梅长苏。

萤火虫一路上或明或灭,怀清甚至担心蔺晨遇上蛇。白日里下过雨,官道之外的地还是湿滑的。他一路用轻功,但鞋上还是沾了许多泥。

那东西要带他去哪里?

猛地吹来好大一阵风,刮得怀清寸步难行,待能睁眼时早没了蔺晨的踪迹。

终于在一株古木下找到了蔺晨,是他从小喜欢去玩的地方。晨光熹微,此刻蔺晨竟像是被缠在树上,面色如纸,已经没了知觉。

怀清架起蔺晨背起来往回走。日出时分,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蔺晨的鞋。

洁净如新。

 

蔺晨没想到病中能过得如此愉快,连飞流也不来打扰。两人下棋谈兵,赌道学章句,背靠背读前朝诗,梅长苏有时提笔作画。他原想找出两人的旧画稿来比一比,没找到,索性重画,积起一撂拿给蔺晨看。

画得比以往要好,只是笔触有所不同,羊毫像带着倒刺的舌头细细舔过蔺晨眉眼身形,雪山上点点梅花如血。

蔺晨看着看着有点倦意,没看到最后一张,梅长苏就扶他躺下了。

 

蔺晨不是没想过用些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。一命换一命,或者一条命也不用赔。

拿到冰续草那天起他就开始痛苦,煎熬犹豫了一个多月,将带出来的那一箱书翻了又翻。

连飞流都看出不对劲了,他一时之间仿佛着了魔,那一点渺弱的希望像一枝燃着了的香,在心口一下一下地戳。

但是,偶然一次放下瓶子的时候,他转头发现梅长苏眼神胶在自己身上。

像冰寒地狱中的人看火,像行将溺毙之人看水面上的光,那双眼绝望般索求的,只有一个自己。

他突然就失了赌上全部的底气。

地狱归来不可久留,两个人都知道。

 

那个初冬午后两人对坐饮茶,闲聊间梅长苏却突然心血来潮。

“转眼就长这么大了……过来让哥哥抱一下。”

“不要。”

梅长苏微微沉下脸色:“过来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蔺晨窝在梅长苏怀中,听他难得絮叨一次:

“你有次半夜还呆在藏经楼,差点被你舅舅发现……下暴雨,你也傻,回房时淋得湿透。我又没有多的衣服能给你穿,最后就是脱了衣服这样窝在我怀里睡。还好没害风寒……

“早先你睡在外面,老喜欢往边上睡,你那时候又小,我最怕你睡着了掉下床。逼你靠墙睡,你又不肯,我才说要夜里冷,每夜抱着。回建康第一年没的抱了,反而夜夜不习惯。

“你师兄不服气我,跟我讲好多你小时候的事,怕我委屈了你。所以我后来对你处处紧张,因为知道你天生就是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。

“他说你三岁那年的秋天,自己坐到箩筐里,你舅舅起了玩心把箩筐一盖,你也不吭声。转身你娘看你不见了,急得到处找,最后是你舅舅看着箩筐笑起来,这才瞒不住了。这一节你自己大概也不太记得了……

“头几年你做梦叫过一回娘,后来你梦中偶尔搭我脉。说也奇怪,自从抱着你睡,我很少再做什么梦……”

他突然牵起蔺晨一缕头发叹道:“你命格弱,我刚被救回琅琊山那一年还替我挡过冤鬼,高烧半个月,差点活不下来。你不知道就那半个月的时间,琅琊阁上下都吓坏了,所以从来不许你剃头。这下又为了我的事,耽搁近两年没有加冠,对不起你……”

蔺晨动了动,正想说一句不妨事,但是他感觉到梅长苏的吻落在发顶,然后轻轻下移到额发和眼角。

“小晨……苏哥哥……喜欢你……”

太晚了,这句话来得太晚了,每个字都浸透了痛楚,他仿佛看到摩陀岭上的巨石落下山崖。

“往后……”梅长苏没再说下去,他猜到梅长苏要说什么,但他只是在那人怀中转身抬头,回应那个迟了很多年的吻。

为什么不早点说呢?

因为怕你不懂。

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呢?

因为不甘心。

——他那时就选好了,所以不甘心。

当日蔺晨靠在他怀里想,也罢,大不了将来早点下去陪你。

 

蔺晨想出房门,梅长苏不许。

“再不出去看看,病要好不了了。”蔺晨拽着梅长苏的袖子晃一晃。

 

琅琊山风景依旧,只是这一日雾气湿重。蔺晨多披了件袍子,与梅长苏并肩看云。

两人都不说话,但蔺晨回头发现梅长苏一直看着自己,不禁笑问:“过几日还要回去?”

梅长苏一愣,温言道:“我已经回来了。不再走了。”说完就转头眺望远峰山林。

蔺晨便也转开眼,又沉默了许久。

“长苏,”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,“你从没骗过我。”

梅长苏没有犹豫:“心意如此,我从未骗过你。”

 

后来呢?

——后来啊……是我亲自动的手。

 

蔺晨病中做了个梦。好像又回到小时候,跪坐在吴老先生面前,为自己乱翻谶言书受罚。

“先生看得,我看不得?”

“你看了忘不了。我忘得了。”

 

真有人遇到过么?

遇到过。

……剐肉削皮,毁心蚀骨,斩其四体,焚其五内,灭其神阙。阴以惑之,阳以消之,使之无存于天地,永绝于轮回。

何以非要如此?

因为业力广大不可捉摸。

梦中梅长苏那叠画也在手边。他抽出最后一张来看,画上忽然滴出血来,蔺晨就此惊醒。

 

藏经阁倒,青霞宫闹白蚁,少阁主房间起湿,都是七十年未遇的怪事。蔺晨高烧不退,昏迷中也常有清醒地时候,只是不能理事。怀清一面也担心蔺晨安危,纵有三头六臂,又有两位管事帮衬,也已经焦头烂额,终于等到晏大夫得知消息上山来。

晏大夫一见蔺晨就发了脾气。

“切什么切?死了没埋的样子!就烧给梅长苏大家干净!”神色已是痛极。

他见怀清一时也没了主意,还是喊他近前来低声嘱咐:“你看看他身上发黑了没有。若没有,我还能救,有黑迹子就只能去问地下那小子了。”

怀清一时发懵,追问:“什么样的?”

“就是……尸斑。”

怀清猛地反应过来,脸色也变了。思来想去屏退了仆众,扶起蔺晨来解开衣服。

梅长苏!他看着蔺晨身上大大小小的黑印子在心里吼。

你怎么舍得!

 

怀清知道自己跟梅长苏不对付,但只有自己是至阳,压得住场面。

瓷坛疯狂摇动着,死者指使的阴气暴虐,砸烂房中一切物品,撞到窗户伤及屋外近处的灵仆。那股气流在房内避着他乱走,绕来绕去还要窜回去笼在蔺晨榻上。

它想要什么?

梅长苏经过削皮挫骨的重生,又用过至阴至寒的毒药,魂魄即便还没有灰飞烟灭,也凑不齐三魂六魄。

可他居然回来了,还记得要蔺晨。

又或许是只记得要蔺晨了。

千里魂归想要带走的,还是这个人。

怀清终于妥协,沾了蔺晨的血在笺上写下七月十五寅时三刻成婚,砸进瓷坛里烧。

一时青烟袅袅,四下平息。昏迷一天一夜的蔺晨,此时恰好悠悠转醒。

 

寿字香一点一点地烧,正是黄昏漫天霞光的时候,琅琊山在阴阳冲晦之间自成一种奇观,宛若仙境。

只是屋内人全然无心看这景色,一老一少都隐了气息僵持着,寿字香一缕缕烟只是直着往虚空中飘逸。

良久,怀清将碗里茶汤一饮而尽,茶碗在几上“哆落”一声轻响。

“贺先生,说什么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,师父又不在山中……此事我们也不可能招摇,无论如何求您坐一回高堂……这是救命的事情。”

怀清说话的时候,那烟就一圈圈转着散开,贺老定定地盯着香,终于一声长叹。

他抬头看怀清,又想想蔺晨小小年纪言笑晏晏定天下的样子。

当年不觉得,如今想来蔺家两个孩子都比亲儿子有出息,可如今蔺晨只剩一口气吊在那里。

他轻轻点头。

怀清起身长揖离去。

 

古来只有嫁下阴的礼俗,冥婚又一切从简,可半个月的时间到底仓促。琅琊师门净是六亲不全的人,一定要请知根知底的人做梳头婆,只能千里致书雷山定姨娘,紧赶慢赶接上山来,又为两人置婚服。蔺晨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,此时已经瘦得脱了形,他骨架又小,婚服尺寸竟也不曾引人疑心。蔺晨幼时定姨娘尚未产子,还想过收蔺晨作干儿子,见他被折腾成这样子,暗中流了许多眼泪。

 

七月十四日黄昏,琅琊阁就安静下来。贺老与定姨娘等人已经歇下,丑时就要起来嫁蔺晨下阴。

玄色深衣密密地绣满了暗纹,蔺晨昏昏沉沉地被人扶起来穿戴梳洗,直到翘头履踢着纁色滚边觉出异样来,才抬头表示疑问。

“古来只能嫁下阴。不允梅长苏,你没法活了。”

蔺晨便也就顺从。

四根尺二长的银笄插着十字髻,还垂下三尺余黑漆漆的头发。蔺晨天生眉目如画无需修饰,定姨娘看他太憔悴,给他薄薄地擦些口脂,又罩上玄纱景,愈显得不堪罗绮。

怀清也是一身黑,盖着黑白黼纹披等他。见蔺晨出来,稍稍顿了顿,便上前为他整理腰带:

“梅宗主若看得到,恐怕也舍不得死。”

不,他舍得。

他只是会后悔。

 

寅时三刻。琅琊阁少有点起全部灯火的时候,破晓前山中清寒,但八角楼中亮如白昼。

不是白昼,是死过一次的日光,照得蔺晨恍惚。

梅长苏爵弁玄端在厅中等他。怀清轻拍他背将他推出去。

蔺晨知道别人恐怕看不到梅长苏,但人们看到他的袖子被人拉起来一点,他不放力道任梅长苏握着他的手向前走。

贺老面前摆了两个蒲团。他一直有点怕贺先生,都忘了先生毕竟疼他。历任琅琊阁主皆从家谱除名,便蠲了拜祖的程序。

贺老安静地坐着,他点点头受了蔺晨一拜,然后清楚地看到共牢时蔺晨吃一块,少的是两块,合卺时蔺晨饮一瓢,器中酒已空。完了,他突然惶遽地想,这是动真格的。

“活下去。”礼成后蔺晨转身离开时,听到贺老在背后这么对他说。

这就是高堂的祝词。

他没机会回答,只是闭了一下眼睛。

 

梅长苏还想带他去那棵树下。

 

……
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“那天晚上我从那棵树下拽你回去,你抱着琴,永远存心慢我半步。当时很想抱一下,但又不敢,然后就知道了。”

“那是早就开始了。”

“早就开始了。”

……

 

像是梦中才可能有的一幕,他牵着他的手,走到永生的尽头。蔺晨抬头,看天色渐渐地溶了水,泡得月与星发淡;已经看不到几只萤火虫了。

他重又凝望梅长苏的眼睛。

 

腰间软剑快得仿佛不受蔺晨控制,梅长苏扑过来时离魂剑已没入他神阙。

就非要在他手上再死一次。

梅长苏笑了,顶着剑又往前走了几步,眼中墨色渐浓,他不知道疼呀。

他几乎顶到了剑柄,蔺晨想放手,却被梅长苏单手扶住紧紧握着,左手环过他肩来拥吻。

不可能有血,但蔺晨只觉得天地都染红了,梅长苏抚着他肩头一路往下轻揉着他头发,像行气通过一个大周天那么久,炼得他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。

黑色的湖水平静无波,梅长苏还是笑得温暖,他尝到血的味道,突然就后悔了。

梅长苏确不曾骗他……否则不会给他机会……他不是真要带他走。

可是梅长苏笑着说别怕。

梅长苏受过这一剑之后,三魂六魄尽皆消灭,有关他的一切都将被世人遗忘。蔺晨觉得自己十三年的人生都要被改写。

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梅长苏拥着他字字清晰:

“真好看。

“像做梦一样。

“以后听你哥的话……

“就当一场梦醒了……

“我很想你。

……

 “忘了我。”

蔺晨睁开眼,他记得繁星,也看到朝霞。他感到眼眶发热,好像此生从未有过如此安宁而绝望的时刻,在北境的雪天中也没有。琅琊的山还是山,树还是树,云海还是翻着卧佛。

但他觉得了,山风穿过松林与劲竹来吻他的头发,仿佛铁马冰河汇成山泉从天宫倾泻而下,又好像天朗气清时弦音与笔触所能拥抱的造物全部的温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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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引自汉乐府诗

执着本身就是无明的东西,但根据人类学的案例,我会觉得死者的执着有甚于生者,因为死者进入了冥冥中一个无意识的整体,失去作为人的社会联系,所以有抵死执着。当然如何演绎全凭个人理解,写这篇文不为使人愉悦,但求批判之前有理解,所以在文末加了这段说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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